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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面的空楼就像一个谜 | 二湘空间

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
2024-09-05

 

思想的碰撞   民声的回鸣

有品格  有良知  有深度  有温度


《隔窗恋爱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空楼

文/陆蔚青


1


对面的楼空着。一幢能住二十多户人家的楼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突然变得空荡荡的。夜晚来临,漆黑一片,在空楼的身后,另一幢楼上的阳台凸出来,一盏灯昏暗的亮着,好像一只来历不明的三角眼。


我不知道这栋楼是什么时候空的。它本来很拥挤,里面住满了人。夏天的夜晚,我听到有人在吵架,两个男人的粗壮声音。一个在叫,过来呀,你过来。接着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。另一个男人叫起来,啊!我的上帝。我以为会有人受伤,急忙撩开窗帘看,街上空荡荡的,并没有人。


还有一次,听到男人和女人在吵架。男人在窗外,女人在窗子里面。男人喝醉了,想回家。女人不肯开门。


让我进去。男人叫到。


是一个黑男人,穿圆领衫,看不清颜色。光头,身体健壮。他趴在窗台上的样子,像一个小孩。他乞求的声音也像。


不行。女人坚决地说。她的头映在灯光里,头上插满了发卷。


她穿一件地中海风格的宽大罩衫,圆圆的脸上胖嘟嘟的。我能看出这一对夫妻的生态,女人在食物链的上方。


那时候他们还在修房子。有垃圾车停在窗下。从房中运出来的砖头瓦砾,扔在垃圾车里,已经是半满的了。他们好像在拆墙。


但是突然之间,这幢楼就空了。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?我居然一点不知道。而且那两个单元十几户人家,搬迁也不是小事情。我在发现的同时,产生了惊讶,惊讶更多的是对我自己。


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封闭。我害怕出门见人。这当然与疫情有关。因为在疫情之前,我刚开始更年期的时候,我给自己规定的是多出去见人。我努力参加一些社团活动,甚至还会组织一些活动。朋友聚会也必不可少。但疫情之后,我就不再参加任何活动,当然也没有什么活动了,除了线上看到的没有温度的头像。我每天上班下班,两点一线。我把自己放在冬眠状态。我缓慢爬行。


我曾经有过一次出门,只有一次。那次我去奥里的家,他在医院工作。我去的那天,他对我说,他那层楼有新冠患者来就医,是一个年轻医生的患者。他说现在医院按照患者的行走轨迹,要求全部这一层的人去做核酸。那天奥里的脸色有些苍白。他的情绪不太好。他刚与女朋友分手。


人是一团愤怒的气体。他说。如果她对你有误解,怎么解释都没用。他盯着窗外。窗外的树上趴着一只小松鼠。那只小松鼠举着两只前臂,一动不动地蹲着,两只眼睛像玻璃球。


我喜欢看动物。他说。它们没事可做。它们能站在那里很久,傻傻的。但是人不行。人站一会儿就会走开,要去做必须做的事情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人是不自由的,不自然的。人是一种被驯化的动物。


然后我们说了一些野猪和家猪,野猫和家猫,狗与狼的关系。我有一次看见一只大野猫独自走在路上,他伤痕累累,身侧的皮上没有毛,脸上有一个大伤疤,但它气宇轩昂,旁若无人,那一刻我被它迷住了。我停下脚步看了它很久。我向它行注目礼。


我们吃了一些东西。圣女果,烤肉和红酒。还讨论了一些有关鲸鱼乌鸦和蚂蚁的话题。


《隔窗恋爱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
那时圣劳伦河来了一只鲸鱼。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。开始我还不相信,一直到官宣。想想看,在封城的日子里,一只鲸鱼误入河里,还是一头抹香鲸。有人看到了它在船只中闪动的身影,有人看到它剪刀一样的尾巴。专家们说这是一只小鲸鱼。


鲸鱼很聪明。它们会教小鲸鱼求生的技能。奥里说。他喜欢动物,尤其喜欢海里的动物。


乌鸦,你知道吗?乌鸦会用钱换面包。有一个女孩经常给乌鸦喂食,后来乌鸦给她叼来一个钢蹦。女孩就给它好面包吃,于是乌鸦就又给她一个钢蹦。


真的吗?我说。它怎么得到的钢蹦?


也许是捡的。奥里犹豫一下说。这个不重要。重要的是它知道可以以物易物。


也许是。我也在街道上看见过一分钱的小钢蹦,那时候加币还有一分钱,现在没有了,五分钱是最小单位。据说取消一分钱是因为制作一分钱的成本高于一分钱。


还有蚂蚁,蜜蜂。它们的分工多么精细。我想人类不是老虎,不适合单独生活,人类更像蚂蚁。从社会形态的角度。奥里说。


我们闲聊了一会。然后我回了家。第二天我去见戴安,在她家又见了另外两个人。我晚上回家,才知道奥里就是那个见过新冠患者的医生。


立刻停止工作。他对我说。无论多大损失,必须遵守公共道德。


我在家隔离了两天。第三天,奥里打电话,告诉我他是阴性。


这件事让我害怕。如果奥里中招,如果我中招,我就会是传染的源头。


在那次之后,我就将自己关闭了。

作者新作《纽曼街往事》


2


隔离之后是宵禁。街上空荡荡的,没有人,也没有车。晚上吃了饭,我就看看微信,看电视剧,沙发成了价值最高的所在。看累了,撩开窗帘望望外面的街道。我从没想到过有生之年会遇见疫情。以前只在小说中看过。加缪的《鼠疫》,马尔克斯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。新冠之前,我还重读了一遍《鼠疫》,好像有某种感应。还写过一首诗:


将面具戴上
将面具摘下
隔离在生活之外


至于为什么这样写,我也不知道。这几十年,生活一直是和平的。当然地球一直有战争,但封城禁足宵禁还没遇见。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平安终老,安死于床榻之上,在百年之后。


这样想着,我就对街那边的空楼有了更强的好奇心。按照蒙特利尔当地习俗,这种大规模动迁只有两种可能,一种是煤气泄漏,一种是有人买了这块地,准备建其他项目。但这种可能不大。因为这幢楼和我住的这幢,是同一时期的工程,旧楼翻新过,或者说不新也不旧。十年的寿命,还很年轻。蒙特利尔的建筑动辄就是百年老屋。


自从发现对面是空楼,我的生活开始有了一些变化。比如我不再拉窗帘了,尤其是白天。原来我会拉一层纱帘。即使天阴,我也拉得严严的,我是个注重隐私而且胆小的人。我喜欢看电影,脑海中经常出现有人窥视的镜头。小街不宽,我能望见对面的生活,他们也一样能望见我的。我能看见女人头发上的发卷,他们也一样能看见我的。


但是现在窗帘完全没用。现在我对面是一片黑暗。


我的胆子突然大起来。


甚至夜晚,我也不再拉窗帘。我突然明白了住在旷野的感觉。如果住在旷野,或者森林里,你不需要阻挡任何事物。因为没有人的眼睛,就没有危险。


我突然感到一种释放,一种自由。我甚至有一种放纵的愉悦。我突然变得大胆起来。在此之前,在我的城市生活中,我一直是谨慎的,胆小的。我的每个房间都有两层窗帘,一层纱帘用于白天,一层厚窗帘用于夜晚。我甚至会注意窗帘的颜色,黑色是最安全的。我小的时候住在北方靠近边境的地方,有一段时间,据说我们要和苏联交战。他们会来轰炸我们的城市。为了避免目标暴露,入夜之后,我们要用黑色窗帘,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,不透一丝光亮,有些人家还有再糊上一层牛皮纸。


从那时起,我就相信黑色窗帘。


《隔窗恋爱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
但是现在,我什么都不用。我住在明亮的灯光中,行走,吃喝,看书,我不拉窗帘,外面的黑暗是最好的窗帘。它就像一副巨大的幕布,没有皱褶,而且它们如此优美和多变。月亮在不同位置,星星也在不同的位置。在上弦月的时候,我能看见启明星。如果天气好,能见度高,我还能看见大熊星,小熊星。有一天我还看见了北斗星中的一个勺子把。这让我兴奋。我傻站了很久,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动物。当然,如果你仔细看,能看见我的眼睛闪闪发亮。


如今我懒得拉上窗帘,就连换衣服,我也不拉上窗帘。当然我还没有大胆到对外赤裸,但我会躲在墙角里,快速的换家居衣服。换好了,我就坐在沙发上,或者半躺半卧着看书,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窗子外,好像窗外的世界也是我家的一部分,是我房间向外延伸的一个巨大平台,是一幅自然风景画。说实话,这真是我心理上的一次突破。我发现我的安全空间增大了。


而那些街上走着的人,他们大多低头走路,或者一直看手机。我俯视他们,我能看见他们的头顶。他们好像大头针。


我望着他们,但他们看不见我。我从没遇见过一个仰望天空的人。


有一天,我看见一个人仰头向上望。


3


我靠着窗台接电话的时候,看到秃头男回来了。他站在人行道上,手里托着一个纸袋,收据还订在上面,是一份外卖。他穿黑色短外套,肚子腆得像一个小山丘。很奇怪,虽然我在三楼,他居然仰头望见我,然后微笑。我因此对他有了好感。我认为他是个友善的好人。


苏珊跟在他身后。大概是泊车耽误了一会儿。苏珊比以前瘦了半个身子,也是黑外套,一条又长又宽的围巾,一直垂到腿上。他们一起进门,消失不见了。


我对苏珊这么快与秃头男住在一起充满好奇。同时非常理解。因为一个月前苏珊的前夫刚被抓走了。


那天我出门,突然发现门前有好几辆警车。这让我十分好奇。忍不住放慢脚步,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。没想到刚走出十几米,有看到一辆警车,而且被里面的警官直接叫住。那警察长了满脸红豆。


女士。他说。绿豆眼睛很严肃。


我站住,将吊在脖子上的口罩戴好,在鼻梁上使劲按一按口罩的松紧部分。然后犹豫地走近一点,两米距离。等他说话。


你住在哪里?


38栋。我说。


几号?


6号。


他怀疑地看看我。我也看着他。我眼光直率。没有做贼,也不心虚。于是他松一口气,对我说,扔纸片是不好的。


疫情以来,我就在兜里准备了几张小纸片,每次开门时就用小纸牌去触摸门把手。我出了门,意外看到门前停了好几辆警车。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把小纸片扔在地上。平时我都是装在一个特别准备的塑料袋里。


我转身走回楼门口,捡起纸片,将它放在塑料袋里。我来到警车前,拎起来给他看,他点点头,没有表情,这时我看清他是一个麻脸。


谢谢你。我说。


他的眼睛已经直视前方了。


我很快忘记了这个早晨。被警察叫出去捡纸片是一个屈辱。如果不是看到几辆警车,我不会把纸片随手扔在地上,这对环境不好。我是一个守法公民。


《隔窗恋爱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
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在我住的公寓楼里。虽然好奇,我却不去问,害怕被别人认为无聊。后来看到苏珊家门上贴上了报警信号。有一天我们在出门时相遇,我说你家还有报警信号?她很惊讶,她说你不知道我家发生的事?我摇头,她说我前夫被抓走了。全楼的人都知道。我想起那几辆警车和绿豆眼警察。我说为什么?


因为家暴。她说。我差一点被他掐死。


是半年前的事情,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。


她丈夫在家暴之后就逃跑了。他是个大厨。苏珊说她6岁的儿子救了她。因为当大厨掐着她的脖子时,她已经翻白眼儿了,她感到窒息,灵魂出窍。但她的儿子叫了起来。扑到大厨的身上,哭喊着叫妈妈。大厨松了手,苏珊立刻就报了警。


大厨被抓之后,秃头男很快搬进苏珊家里。


我需要一个男人,就像护身符一样。苏珊说。我也希望你们了解我的事情,如果有什么事情,还请你们帮忙。


我很惭愧。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。


有一次我们站在门口聊了一会。我,苏珊,202的西蓝。西蓝就要搬走了。她说她在郊外买了一个房子,有个院子,可以种花。她本来与儿子住在这里,现在儿子上大学了,她空巢了。


他去他父亲那里。西蓝说。我就不需要住在城里了。


苏珊变化很大。她原来是个略胖,行动有些缓慢的女人,但现在她瘦了一半。行动如风,眼睛变得很大,平滑的头发烫成卷毛,染成酒红色。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她原本不太会说英语,101的珍妮与她交谈时候,她需要我翻译。现在她怎么同男友相处的?我疑虑地想。


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人行道上拥抱。我突然明白,他们是不需要语言的。肢体也是语言。


苏珊和她儿子在街上跑,她背着儿子的小书包和饭盒。她跑得像风一样。她的头发浮起来,爆炸得像一朵蘑菇云。


我说你们看见对面那幢空楼了吗?她们相互看一眼。西蓝和苏珊。


它们空了。我说。他们什么时候搬空的?


她们不知道。就像我一样,没有注意到。


冬天的时候,我发现他们空的,西蓝说。但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搬走了。


那幢楼,其实比我们的楼保养得好。他们有一排绿色回收垃圾桶。夏天时,门前和小径上都种了花,草坪不大,但是绿色的。我们的草坪经常是癞痢头,一块一块的草地和泥土,如果少雨,草地就发黄。我们没有绿色垃圾桶,也没有黑色的。周一是垃圾日,门前堆着黑色垃圾袋。有时松鼠会拔来拔去,黑塑料袋被咬出洞,滚出垃圾,腐烂和不腐烂的。不是每个人都坚持处理有机厨余。一楼的珍妮痴肥,养好几条小狗,散发出腥臊气,但她喜欢用铁叉子插起广告报纸,把它们放在回收垃圾袋里面。她做这些事情时弯不下腰,不停地喘气。广告们挂在门把手上,风来时四散的飘。


对面的楼就像一个谜。我越来越发现更多细节。比如他们搬离时居然没有关严玻璃窗,不止一家的窗子都开着一条缝隙,有一家是半开的。我透过窗子,能看见后窗。它们通透着,后窗的那边是一面砖墙。


我于是想起夏天夜里,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。


开门。让我进去。男人穿着黑T恤,趴在窗台上祈求。


不开。女人双手叉着腰,威风凛凛地说。拿礼物来。


什么礼物?男人嘟囔着。


情人节礼物。女人说。让你换酒喝了,对吗? 


我那时候像看戏一样看他们,心里还抱怨他们不安静,打扰了我的心情。但现在我想念那时的月夜,想念月夜下的俗世男女,想念他们凌乱的生活,生气勃勃的生活。女人赤裸的双臂,蓬松的身体,戴发卷的头,好像戴着假发,男人半跪着,趴在窗台上,手里领着酒瓶子。他们大声争吵,小声道歉,争论谁花了谁的钱,他们为玫瑰花和酒精争吵不休。

作者新作《纽曼街往事》


4


有一天我注意到空楼的一楼有一扇窗子是亮的,我非常惊讶。我想这样一幢集体迁移的楼,居然有一扇窗子后面有人。这说明了什么?只能说有一户人家没有搬家,或者有陌生人住在里面。这样想时,就产生了某种惊恐。威廉姆,就是住在乔治餐馆后面的那个从奥斯陆来的男人,有一年去度假,回到家,发现有人曾住在里面。那人在他的床上睡觉,吃光了存在冰箱里的食物,喝光了啤酒和可乐。不仅如此,那些不速之客还在地上堆了一个垃圾堆。威廉姆的妻子吓得大声尖叫。后来威廉姆将窗子按上了铁栅栏。我还听说过一个故事,街上来了一辆卡车,开到一户人家的门前,开始搬家。街上的人走来走去,都以为这家在搬家,并不知道其实是打劫的。他们将这一家都搬空了,却大摇大摆,好像主人一样。


这样想着我感到惶恐,好像看到窗子后面的贼人。于是我重新拉上窗帘,在窗帘后面观察那户人家。慢慢我发现每天晚上窗帘都那样拉着,左侧有一个没拉严实的缝隙,这个缝隙每天都一样,好像精准量过。而窗帘纹丝不动。有一次我下班早,从下午到晚上,看清楚那家的灯原来一直都亮着,只是白天看不清楚。我想还有一种可能,这户人家搬走之前没有关灯,或者他们还想念着老宅,曾经来过。这虽然有点出乎意料,但也不是没有可能。也许这些人家搬走时十分仓促,有的人家没有关窗----这个显而易见-----,有的人家没有关灯。我对距离如此近的环境改变居然无知无识。我对自己的观察力和敏感产生了怀疑。我们居然如此无视生活中环境的改变,这真让我对自己感到失望。


想到这里,我发现自己对邻居的情况也熟视无睹。比如从后窗望过去,每天早晨都有一个男人从后街过来,从防火楼梯走到另一个门栋的二楼去。他不进门,里面的人送出来二个孩子,一大一小,男人抱着小孩子,领着大孩子,下楼,沿着街道走,一会就消失了。大约15分钟之后,男人重新出现,怀里抱着小孩子。这次他进了屋,关上门,然后就不见了。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操作是什么意思。我每天都能在窗口看见那个男人,有时我端一杯咖啡,有时我端一碗粥。我怀着好奇的心情,看他走来走去,却不明白他行动的含义。


《隔窗恋爱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他应该是不住在这里的。也许他是帮助别人带孩子,也许他是离婚的父亲,或者是年轻夫妇的长辈。这样想时,我对男人多了好奇,却无从知晓什么。


我每天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。清晨去上班,黄昏回家。住了十年的公寓并不认识几个人。一楼的珍妮是个肥胖的西人,养至少一条小狗,两只猫。隔离时期,我休息在家,有一次从防火楼梯下去,看见珍妮的猫趴在地板上,在啃她的鞋。隔壁的西班牙人也养猫,英格兰大爪猫。老猫的肚子几乎坠到地上,到我的阳台上吃细叶草。西班牙女人喜欢抽烟,有时在夜色中,黑漆漆的,她站在阳台上,只有烟头一点细小的光。有一次我拉开门吓了一跳,她转过身,眼神淡然,像一坨冰。她男人喜欢用一根绳子遛猫,天气好的时候,他和猫都躺在草地上。与妻子相反,他细瘦,四肢如木杆,长而直,身体是略粗的木杆。他有一个细长的鼻子,好像是为了和四肢配套一样。他是一个活动的木偶。我叫他匹诺曹。


这样想着,我对自己又有了一点信心。或者我还没有那么差劲,对生活的环境还有一些观察和思考。比如后院的松鼠,常在阳台找东西吃,如果没有食物,就挖盆里的土。有一次它合起前爪,跟我要吃的,我没有坚果,不敢乱喂,它就站在花盆上,看着我,两个爪子往怀里一搂,就把含苞待放的野百合折断了。这个小土匪。


我撵它走,它不肯,趴在栏杆上望着我。我们对视良久,我败下阵来。


夏天来的时候。开始有蝉叫。我于是想打开心扉,努力挣脱出我的内在世界,将眼睛转移到更广阔的世界。这并不是说我忽略了自我,而是我认识到了这世界上的两元统一,认识到在即使人们认为是充满病毒和危机的世界,春天和花朵依然开放,而松鼠和小鸟依然鲜活生动,活蹦乱跳。它们依然生活在与疫情之前并无二致的世界里,春天并没有因为病毒而缺席,甚至没有迟到。它们依然按时到达。玉兰和迎春花依然会在四月的某一天绽开笑脸。无论它们斜倚在墙角,还是傲立于庭院,颜色如故人。


对面的楼依然空着。有一天我特地过了马路,到对面楼前去看。如今楼前的草坪上长满了荒草,七月来临,细长的苦苣菜已经快到一楼窗台了,它们开细小的黄花,像长高的蒲公英。曾经平坦的草坪,没有人修理,充满被遗弃的味道。我迈过野草,接近那幢楼,看清楚那个有灯光的房间,白天也开着灯,只是不是对着街的房间,而是另一个房间,那灯光折射进来,在我家的角度,就好像是窗帘的缝隙。看到这里我长舒了一口气。

作者新作《纽曼街往事》


5


圣诞节的时候,奥里回到蒙特利尔度假,那时他所在的加迪诺是黄区,而蒙特利尔是红区,他的前女友也从安大略回来,他们约好见一面。前一天他们都测试了核酸,开始奥里有点紧张,我看出来他很想见前女友,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,上一个圣诞节,他做急诊,没有回家。


那时奥米克隆还没有来,是疫情波浪中的缓冲时间。他们约好在玛格丽塔咖啡馆见面,那是个很小的咖啡馆。


奥里对我说见面很好,开始时他们都说一些让对方开心的事情,后来交换了对分手的看法。前女友打算留在安大略,而奥里会继续做急诊。


没有共同的未来。奥里说。


在这二年里,奥里成熟很多,理性,更少情绪。他不再抱怨人是愤怒的气体。


如今我越来越多的站在窗前观察着。它静默伫立。我一直没有去了解那些住户为什么离开了这里,我也无从了解。我错过了他们搬走的时间,现在我睁大眼睛,注视着这幢空楼。我希望在新住户搬来时,或者有人开始施工,给予它新生命时,抑或它们被拆迁,在这块土地上消失的时候,我能作为见证者,观察者,而不是一个缺席者。


我耳边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,光头男人和他的女人。男人弯下腰,在地上摘下几朵花,放在窗台上,他哧哧笑,然后说,花在这里。还有一块巧克力。现在可以开门了吗?




作者简介

陆蔚青,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。作品见于《小说选刊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,曾获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二等奖,都市小说双年展优秀作品奖,出版有小说集《纽曼街往事》《漂泊中的温柔》,散文集《曾经有过的好时光》,长篇童话小说《帕皮昂的道路》,新诗集《魁北克玫瑰》。本文首发《香港文学》2024年第五期

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,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,与本平台无关。

~the end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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